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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景迁:人生之乐乐无穷 繁华靡丽皆成空

类别:汽车保养 日期:2016-8-30 20:30:09 人气: 来源:

  张岱是明代散文大家,传世名著《陶庵梦忆》、《西湖梦寻》等堪称晚明小品文代表。他出身仕宦家庭,早年衣食无忧,品茗、製茶、赏月、弹琴、斗鸡、蹴踘、观雪、狩猎、听戏、吟诗、游湖、收藏、鑑赏,样样精通,生活围绕在读书与享乐间,光鲜快意。清兵入关后,年过五十的张岱遭逢人生重大转折,位于杭州的别墅、绍兴的家园、丰富的书画古玩收藏,悉数毁于战火。「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」,他带著倖存的家人逸隐于绍兴龙山,馀生力修明史,八十八岁方成《石匮书》,书成后不久亡故。

  个人历史与家国历史相互映照、无法切割。不论是怀志一生纂修的明史《石匮书》,还是《陶庵梦忆》裡一幅幅简约、多情善感的前朝旧事,都镶框著家族轶事与大时代的层层跌宕与悲喜交错。张岱一生的浮华与苍凉,在梦与忆的交错摆盪间,隐隐浮现。如何透过回忆与书写,扎实一个捉不回的梦?史景迁说:「他生于、长于龙山山麓,中年归返龙山,只为将心中了然之事理个清楚。……他理解到只要有人追忆,往事就不必如烟,于是他决心尽其所能一点一滴挽回对明朝的回忆。」

  张岱对曩昔纨裤生活的点滴追忆,召唤的终究是国破家亡的苍凉与悲愤,以及知识分子在历史巨变下,以书写对抗遗忘的自觉。史景迁书写张岱的一生、内心转折及过往追忆的同时,更探讨张岱身为知识分子,是如何藉由回忆以及修史确立自身的存在价值。在得失之间,唯有捕捉消逝的回忆,以书写对抗遗忘,才能坦然面对、甚或抵抗世事的变迁与生命的无常;这一点,无疑反映了历史与书写的本质与关系。

  正文节选

  第一章人生之乐乐无穷

  张岱的三叔张炳芳饱历世故,品味精纯。叔姪两人切磋品鑑,百般调配,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,找出最能相配的茶与泉。这对叔姪的结论是:取斑竹庵泉水,放置三宿,最能带出上等茶叶的香气,再注入细白瓷杯,茶色如箨方解,绿粉初匀,举世无双。至于茶叶应否杂入一两片茉莉,叔姪两人对此意见不一,但是两人都认为最好是先将沸水注入壶中少许,待其稍凉,再以沸水注之:看著茶叶舒展,「有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」,叔姪两人遂将此茶戏称为「兰雪」。

  张岱总是想尝试各种新奇口味,还钻研各种兰雪茶的饮法。张岱曾养过一头牛,研製做乳酪的方法。张岱取乳之后,静置一夜,等到乳脂分离。以乳汁一斤、兰雪茶四瓯,搀和置于铜壶,久煮至既黏且稠,如「玉液珠胶」。待其凉后,张岱认为其吹气胜兰如「雪腴」,沁入肺腑似「霜腻」。张岱还拿它做更多的尝试:以当地佳酿同入陶甑蒸之,或搀入豆粉发酵,或煎酥,或缚饼,或酒凝,或盐醃。也可用蔗浆霜温火熬之、滤之、钻之、掇之、印模成带骨鲍螺状。无论何种料理妙方,张岱都将烹调祕诀锁密房,「以纸封固,虽父子不轻传之。」

  不出五年,也就是约当万曆四十八年(一六二○年),张岱和三叔张炳芳命名的兰雪茶已经甚受名家青睐。但是却有不肖商贾以兰雪之名,在市场上哄售劣质茶,而饮者似乎并不知道。后来,就连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。前有绍兴商人以此泉酿酒,或在泉水旁开茶馆,后又有地方贪官一度封泉,想将泉水据为私有。这反倒让斑竹庵禊泉的声名更大,引来无赖之徒,向庵内僧人讨食物、柴薪,若是不从便咆哮动粗。最后,僧人为了恢复昔日宁静,就把刍秽、腐竹投入泉水,决庵内沟渠以毁泉水。张岱三度携家僕淘洗,僧人也三度在张岱离去又毁泉。张岱最后只好作罢,但说来讽刺,一般人还是难挡「禊泉」的昔日名气,继续以斑竹庵不洁的水来煮茶,还盛讚水质甘冽。

  但是,这种事情张岱也看开了,而且他也深谙水源流通之理。他写到另一处清泉时说:「惠水捐捐,繇井之涧,繇涧之谿,繇谿之池、之厨、之福,以涤、以濯、以灌园、以沐浴、以淨溺器,无不惠山泉者。」所以,张岱认为,「福德与罪孽正等。」

  张岱愈是发展某种感官,品味也愈是因而改变。张岱既然求好灯,自然也会寻访造灯的巧匠。张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师傅。这位师傅雕工极细,抚台曾请他造灯十架,耗时两年才完成。可惜灯还没造成,抚台就已辞世;当地一名李姓官员也是绍兴人,将灯藏在木椟中,带回绍兴。李某知张岱好灯,便把灯送给张岱。张岱不愿无端受礼,当场就以五十两白银酬谢李某。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,但是张岱认为这还不及真正价值的十分之一。在张岱心中,这十座灯成为他收藏的压箱宝。

 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实了张岱的收藏。绍兴匠人夏耳金擅长剪綵为花,再罩以冰纱;张岱大歎巧夺天工,「有烟笼芍药之致」。夏耳金还会用粗铁丝界画规矩,画出各种奇绝图案,再罩以四川锦幔。每年酬神,夏耳金一定会造灯一盏,等到庆典结束之后,常常以张岱所出的「善价」卖给他。张岱还办了龙山灯展,为此向南京巧匠赵士元购灯。赵士元精于造夹纱屏与灯带,当地匠人无人能及。张岱的收藏品日丰,他也发现家中有一小厮很会保养灯,「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,故灯日富。」

  张岱的癖好常常变来变去,难以持久,但是他写到这些癖好时,却彷彿是入迷极深,足以为安身立命的依託。张岱开始尝试各种泡製兰雪茶之后过了两年,他又迷上了琴。万曆四十四年(一六一六年),时年十九的张岱说动了六个心性相投、年纪相近的亲友跟他一同学琴。张岱的说法是,绍兴难求好琴师,如果不常练琴的话,琴艺就无法精进。张岱写了一篇雅致的小檄文,说缔结「丝社」的目的是要社员立约每月三会,这比他们「宁虚芳月」要好得多。若能定期操琴,便能兼顾绍兴琴歌、涧响、松风三者;一旦操练得法,「自令众山皆响」。这些念头常放在心裡,便能「斜畅风神」,而「雅羡心生于手」。

  张岱的陈义高蹈,并不是人人能及,张岱的堂弟燕客曾参加丝社,但仍是不通音律。范与兰虽然有兴趣,但是进步仍然有限。范与兰有一阵跟某琴师学琴甚勤,努力得其神韵,后来改投另一琴师门下。没过多久,范与兰尽弃所学,又拜师从头学起,如此复始数次。张岱写道:「旧所学又锐意去之,不复能记忆,究竟终无一字,终日抚琴,但和弦而已。」

  张岱认为自己比较高明,拜各家名师学艺,勤加练习而至「练熟还生」,能刻意奏出古拙之音。张岱有时会同琴师一位、琴艺最精的同学两位,四人常在众人前合奏,「如出一手,听者皆服。」

  到了天启二年(一六二二年),二十五岁的张岱又迷上斗鸡,与一干同好创斗鸡社。斗鸡的风气在中国至少盛行两千年,早有一套磨练斗狠的祕技。斗鸡通常进行三回合,斗到鸡死方休。据说斗鸡名师能把斗鸡调教得静如处子、动如脱兔,对声响、阴影无动于衷,临阵对敌不露情绪。上品斗鸡应如机械,教对手望之丧胆却走。文献记载,训练有素的斗鸡「羽竖、翼鼓、嘴尖、爪利、沉著、冷静克敌」。上品斗鸡一看外观便知:羽毛疏目短,头壮且小,眼窝深凹而皮厚。

  张岱创丝社写檄文,创斗鸡社也是如此;不过张岱此举已有先例,八世纪的唐代诗人王勃写过斗鸡檄文。张岱的二叔张联芳在古玩、艺术品的收藏很有名,他也是斗鸡社的基本成员。叔姪两人下重注斗鸡,赌金有「古董、书画、文锦、川扇」。根据张岱的记述,张联芳十赌九输,愈输愈恼。最后,张联芳竟然把铁刺绑在斗鸡的爪上,还在翅膀下洒芥末粉――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训练方法,也为斗鸡所容许。樊哙是汉代斗鸡名家,张联芳还派人暗中寻访他的后代,但是并无收穫。后来,张岱知道自己与唐玄宗命盘相同,而唐玄宗好斗鸡又亡其国,于是张岱便以斗鸡不祥为由,结束了斗鸡社,叔姪俩才又和好。

  天启三年初,张岱才刚戒了斗鸡,又与弟弟、友人迷上看「蹴踘」(类似足球)。所谓的蹴踘并不是一般的运动比赛,而是一种动作灵巧、身形优雅的技艺形式,玩蹴踘的人必须尽可能让球近身。蹴踘这门技艺也是历史悠久,男女、廷臣、常民都可参与,有时还结合了其他的运动与赌博。张岱这麽描写一位善蹴踘的人,「球著足,浑身旋滚,一似黏疐有胶,提掇有线,穿插有孔者。」

  有些技艺非凡的蹴踘玩家,本身也是梨园弟子,张岱家中戏班裡就有几个人是如此,因为张岱也迷上看戏,精研唱腔、身段、扮相。张岱与亲友结成的诗社历时最长。他们定期聚会,就题吟诗,共赏购得的珍稀古玩,想出有典故又妥切的名称。等到这群人对吟诗失了兴味之后,便碰面「合采牌」,但用的不是一般骨牌,而是张岱自己设计的纸牌。纸牌各有名目,是明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娱乐,文人武将都很热中。张岱的堂弟燕客学琴虽然不成,但这人却很有想像力,很会设计新牌戏,取类似之牌,从中推陈出各种色彩名目的牌子。

  张岱还提到亲友的其他结社:祖父张汝霖立「读史社」,有个叔叔成立「噱社」,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喜欢和三五好友,考据旧地名辞源,以地名来想谜题。而张岱自己最喜欢的是「蟹会」,不过他没说是什麽时候创会的。阴曆十月正是河蟹当令,蟹螯色紫且肥,蟹会只在十月的午后聚会。蟹会吃蟹,不加盐醋,只尝其原味。每个人分到六只蟹,迭番煮之,使蟹的每个部位皆独具风味: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,紫螯巨如拳,小脚油油且肉出。但是为了不使烹煮过度而伤了风味,所以每只蟹都是个别蒸煮,再依序分食。

  张岱也盛讚雪景绝妙幻化的魅力。绍兴少雪,若逢落雪纷飞,张岱总是欣喜若狂。张岱既爱初雪中的山水,也爱观察人对初雪的反应。赏雪者有孓然一人,有群聚而观者。在他笔下,从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,再从孑然一人自在地处在一小撮人之中,只见他的叙述随著这视野的转变而变化,透露他自己的赏雪心境。

  张岱关于雪景的纪录,最早载有日期的是在天启六年十二月。当时雪盖绍兴城,深近三尺,夜空霁霁,张岱从自家戏班裡找了五个伶人,同他一起上城隍庙山门,坐观雪景。「万山载雪,明月薄之,月不能光,雪皆呆白。坐久清冽,苍头送酒至,余勉强举大觥敌寒,酒气冉冉。积雪欱之,竟不得醉。马小卿唱曲,李岕生吹洞箫和之,声为寒威所慑,咽涩不得出。三鼓归寝。马小卿、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,直至山趾,浴雪而立。余坐一小羊头车,拖冰凌而归。」

  六年后,也是在腊月,又下了一场大雪,纷飞三日不止。这回张岱自绍兴渡河过杭州,张家和一些亲友在西湖畔都有房舍。天色渐暗,张岱著撬衣、举火炉,登小舟,要船家往湖心亭划去。此时人声鸟鸣俱绝。霜降罩湖,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应俱白,此番变貌令张岱欣喜:「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」到了亭上,居然已有两人铺毡而坐,奴僕正在温酒。这两人是从两百多里外的金陵而来,张岱跟他们喝了三碗酒才告辞。船家驶离湖心亭时,张岱听到他喃喃滴咕:「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」

  出游时,主要是张岱与亲友之间在交谈,向来没有僕侍与船家开口的份。但有时虽然僕役船家在一旁张罗,并不言语,但也是此情此景所不可少的。张岱少时曾在绍兴城内庞公池附近读书,总会在池中留一小舟,兴致一来便可外出。池水入溪流,纵横交错,穿越城镇,旁有屋舍巷弄。无论月圆月缺,也不论什麽时辰,张岱总会招舟人载他盘旋水道稍游一番,舒展身心,慵懒欣赏夜色在幽冥中流逝。

  有次出游,张岱是这麽写的:「山后人家,闭门高卧,不见灯火,悄悄冥冥,意颇妻恻。余设凉簟卧中看月,小傒船头唱曲,醉梦相杂,声声渐远,月亦渐淡,塔然睡去。歌终忽寤,含糊讚之,寻复鼾齁。小傒亦呵欠歪斜,互相枕藉。舟子回船到岸,篙啄丁丁,促起就寝。此时胸中浩浩落落,并无芥蒂,一枕黑甜,高春始起,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。」(节录)

  第八章繁华靡丽皆成空

  我们已无法追索,张岱是否早计画好要避开方国安与鲁王的朝廷,他本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具体记述,得见他至绍兴西南百里隐居的三年,到底是何景况。此地山陵崎岖难行,多是孤村,蓊鬱山林,间或几座寺庙错落。张岱在一首诗裡提过,顺治三年,他隐居山寺几个月,仅带一子、一僕为伴,隐姓埋名,又把心力放在撰写明史上头。经过月馀,因身分曝光,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,与和尚们同住了一段时间。张岱提到他飢肠辘辘,无米可炊,甚至没有柴薪举火,这时他才恍然大悟,中国自古以来流传忠心耿耿的隐士,宁可饿死山中,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,与事实差距甚远。张岱如今体悟到,这些品德崇隆之士,真的是活活饿死的。

  张岱不愿做满人打扮,薙头蓄髮,自知模样十分吓人:「披髮入山,駴駴为野人」,张岱形容自己看起来就「如毒药猛兽」。他时常兴起自杀的想法,不过撰写明史大业未竟,又使他打消了却残生的念头。

  顺治三年,年届四十九岁的张岱,颠沛流离,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,回忆如电袭来。张岱提到,夜气方回,鸡鸣枕上,拂晓时分,往事总入梦。值此之时,张岱告诉我们,「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。」记下昔日回忆本是无心插柳,没想到得以为困顿生活暂时解忧:「饥饿之馀,好弄笔墨。」对张岱而言,夜间灯火星耀,琴声悠扬,腐臭难闻的牲祭,娼妓若有所思的静默,浪掷千金于古玩,母亲喃喃的祝祷,年轻伶人的粉墨登场,舟船、轿舆之旅,与知交好友的谈诗论艺,连同无数的片刻,全都值得说、值得记。

  不过,张岱在《梦忆》一书的序文中强调,这些篇章不落俗套,自成一格:「不次岁月,异年谱也;不分门类,别志林也。偶拈一则,如游旧径,如见故人。」这年岁暮,张岱发觉他就这样写了一百二十馀篇的陈年旧事。回忆如梦片断,虽然张岱有意不写长,文章篇幅从一段至多两页不等,但编成小书也绰绰有馀了。

  《梦忆》序文意象丰富,张岱一方面强调经历、感触的捕捉是随性的,但他也想使人明白,他很清楚自己追寻过去是为了什麽:「遥思往事,忆即书之,持向佛前,一一忏悔。」张岱心中,这毋宁变成一道赎罪的功课,诚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:如今他所捱受的种种劫难,正是往日骄奢淫逸的报应。张岱提到自己:「以笠报颅,以蒉报踵,仇簪履也;以衲报裘,以苎报絺,仇轻暖也;以藿报肉,以粝报粻,仇甘旨也;以荐报?,以石报枕,仇温柔也;以绳报枢,以瓮报牖,仇爽垲也;以烟报目,以粪报鼻,仇香豔也;以途报足,以囊报肩,仇舆从也。种种罪案,从种种果报中见。」

  不论张岱内心是否觉得,他该为昔日挥金如土的生活承受报应,他的感怀终究是超脱了时代或个人动机,不减损其感染力。某种程度上,也许张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,以能「一一忏悔」。然而,这些他自身与其他人生活的种种过往片刻,他又是用情至深,下笔不辍,诚如张岱在序的最后所言,「坚固如佛家舍利,劫火猛烈,犹烧之不失也。」

  尤其在颠沛流离的头一年,张岱常以中国最受称颂的隐逸诗人陶渊明7为慰藉。早在好多年前,张岱便以陶渊明的姓取别号或书斋名,且因母亲娘家亦姓陶,让他共鸣更深。张岱想效法陶渊明并非只是毫无理由的迷恋:陶渊明的诗一千二百年来深植人心,生动传达饱学之士一心抛却壮志、功名的性情与层层肌理,或为返归故里,躬耕寸土之地,或专心为文,或如他寄情杜康,沉吟人生之梦幻无常。人皆知陶渊明好酒,为了有酒喝可以说是排除万难,有时甚至拿妻子买米的钱或不顾颜面向友人乞讨。顺治七年(一六五○年),张岱的友人陈洪绶为表彰陶渊明嗜酒如命,还从其诗中摘录饮酒轶事,绘成一系列情理兼具的画作。而不好杯中物的张岱,在顺治三年,留下与陶渊明作品唱和的诗作:包括陶渊明的〈咏贫士〉七首,关于弑主窜位的政治诗,〈自祭文〉,以及穷之有道的名诗〈有会而作〉。陶渊明于此诗中说:

  弱年逢家乏,老至更长飢,

  菽麦实所羡,孰敢慕甘肥。

  陶渊明在诗作序文裡,对躬耕自食艰辛的梗概描述颇令人动容:「旧穀既没,新穀未登,颇为老农,而值年灾,日月尚悠,为患未已。登岁之功,既不可希,朝夕所资,烟火裁通;旬日已来,始念飢乏。岁云夕矣,慨然咏怀。今我不述,后生何闻哉!」

  陶渊明〈咏贫士〉七首的开篇之作最为脍炙人口。该诗旨在传达回归田园生活的寂聊,以及陶渊明本人的榜徨无依,「迟迟出林翮,未夕复来归。」两句尤其佳。历代文人雅士的品评,无不认为陶渊明这首诗不仅喻指自己,也暗喻所处朝代的崩溃。张岱亦以组诗七首唱和陶渊明,顺治三年秋天,他在风雨凄然之时提笔,特别提及要跟「诸弟子」分享,张岱当时基于安全理由将之送往城东山中。

  陶渊明〈咏贫士〉第一首如下:

  万族各有託,孤云独无依;

  暧暧空中灭,何时见馀晖。

  朝霞开宿雾,众鸟相与飞,

  迟迟出林翮,未夕复来归。

  量力守故辙,岂不寒与飢?

  知音苟不存,已矣何所悲。

  张岱的唱和虽仿效陶渊明,不过换了一个重要隐喻:陶渊明的不祥之云成了萤火虫,在霏霏淫雨中光芒终于熄灭。张岱写道:

  秋成皆有众,秋萤独无依。

  空中自明灭,草际留微晖。

  霏霏山雨湿,翼垂不能飞。

  山隈故盘礡,倚徒复何归。

  清当晚至,岂不寒与飢?

  悄然思故苑,禾黍忽生悲。

  无论张岱是否夸大境况的凄凉─逃离绍兴后,他说,所有家当仅存「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」─他始终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牵繫。张岱并未吐露一六四○年代后期的生活细节,不过到了顺治六年(一六四九年),他已决心重返绍兴。

  此番还乡,人事全非。是因方国安的手下也好,遭当地强梁打劫也罢,或新朝满清官员要他为两度支持鲁王付出代价,总之张岱已是无家可归。顺治六年十月,张岱在绍兴龙山后麓赁租一块地,这裡曾是他卜居、读书、赏灯、观雪的地方,他常与祖父张汝霖偕游的「快园」同样在此。儿少时代的快园宛如人间天堂,其名取自在此读书为一大快事:其间果树茂密,池塘广阔,花木扶疏、围牆拱立,景致之开展,彷彿人信步在卷轴上。在明朝灭亡前的繁盛年代,拥有一座园子还能取得丰厚的投资报酬。张岱写道,快园裡池广十亩,养鱼鱼肥,鲜橘可易丝绸,甘蓝、甜瓜、桃、李一天可卖一百五十钱─真可谓「闭门成市」。

  不过,等张岱赁居于此,快园早已一片荒芜。当年快意的读书人杳然不复见,家族四散飘零。张岱说他得亲自修葺这败屋残垣,然而造景的木石格局有何深意就无法索骥了。张岱以戏谑之说告诉老友,快园之名,证实了中国人「名不副实」的成语。这就好比「孔子何阙,乃居阙里;兄极臭,而住香桥;弟极苦,而住快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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